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隱藏版的故事——我讀安東尼布朗的《Into the Forest》(走進森林)

來賓撰文/鄭雁比

安東尼布朗的《Into the Forest》(中譯版《走進森林》,格林出版)是一本給人多重樂趣與省思的作品。它是精緻的繪本、是跟讀者玩捉迷藏的童話故事,還更像是懸疑推理小說!布朗超現實主義的繪畫風格和圖文不符的文字呈現,讓圖畫與故事都有表裡兩面的雙重意涵,翻完最後一頁之後,讀者會沒來由地毛骨悚然,一頭霧水,卻又意猶未盡,只好乖乖地再翻回第一頁,重新一次又一次的拜讀,試圖找出合理的詮釋。

一、隱藏的童話:圖像和文字裡的躲貓貓

書的封面除了森林跟主角小男孩,畫面上還隱藏著青蛙、王冠、蘋果,跟白雪公主的水晶棺等元素,似乎暗示著這會是個與森林和童話有關的作品。

然而內頁的文字中,幾乎沒有直接提到任何的童話作品。書中出現的幾個童話人物的身分,必須由圖像背景裡的物品來推敲,例如:主角在森林裡遇到一位牽著乳牛的男孩,從背景的森林裡可以發現長高的魔豆、巨人的毛毛腳和狼牙棒等元素隱藏其中,這些都讓讀者推測出這位男孩是「傑克與魔豆」中的傑克。後面幾頁森林中的童話元素更是妙至紛呈:熊、糖果屋、白鳥、斧頭、玻璃鞋、紡車、高塔、白馬王子、野狼等,在在顯示這本書與童話的關聯。

其次,書中童話人物的說話風格令人深思,和故事主角的互動更是耐人尋味。傑克一聽到主角籃子裡的蛋糕是要給生病的奶奶,馬上說:「可是我也生病了」;「三隻小熊」故事裡的金髮女孩則是一直嚷嚷著:「我想要跟你一樣的蛋糕」;「糖果屋」中的兄妹與主角的互動,則顯示他們完全沉浸在找不到父母的悲傷之中。

當故事主角穿上森林裡突然出現的紅色外套之後,開始覺得有人在跟蹤他,此時圖像的視角轉為落在男孩背後,讀者就像是追著小紅帽的大野狼一般跟在男孩身後。當男孩找到奶奶家時,讀者可以看到奶奶森林小屋的屋頂上還長著兩隻狼耳朵。這些圖像元素讓讀者意識到這個故事本身與「小紅帽」的關聯性,而男孩則代表小紅帽的角色。

當讀者運用圖像線索推測書中出現的人物是屬於哪個童話的時候,文字裡的對話也會讓讀者思考:為什麼這個角色會這樣說話?在原本的童話中,傑克、小金髮、韓森與葛麗特與別人互動時是這樣的個性嗎?主角沒有將蛋糕分給飢餓的韓森與葛麗特,或幫助他們找尋回家的路,便獨自離去,又有符合小紅帽這個角色的個性嗎?

二、現實與想像的隱藏界線:顏色與線條的暗示

從圖像的色調與線條中,可以觀察到安東尼布朗是如何處理書中的現實和想像。例如:主角和他的家人們是彩色的,森林裡的景色跟人物則是黑白的。森林中的樹木非常特別,有些樹長著尖刺聳立天際,有些充滿了奇形怪狀的樹瘤,這樣的森林不但可以躲藏各種童話元素,也彌漫著生人勿近的氣息。但是奇怪的是,當主角穿上了小紅帽的紅外套,也成為童話故事的一部分時,卻沒有讓他變成像其他的童話角色一樣是黑白的,或讓森林變為彩色。

再者,主角跟童話人物的互動非常的「不友善」,不同於過去閱讀的童話主角通常有「善良」的特質,故事的主人翁沒打算把給奶奶的蛋糕分給百般哀求的傑克和小金髮。而當他碰到迷路哭泣的韓森與葛麗特兄妹,也只是繼續往前走,沒打算安撫他們或幫忙他們尋找父母。黑白與彩色的對比,是否是作者區別主角想像的世界和真實世界的手法?主角對童話角色的冷漠,是否暗示著書中的主角其實並不是童話裡天真的小紅帽,而是不隨便相信陌生人的現代小孩?

在男孩家和奶奶家的幾個場景中,爸爸的存在與否也讓場景裡的線條有所不同。本書從書名頁到主角出發找爸爸的部分,男孩家裡的線條都是冷硬的方形跟水平的線條,例如電視、牆壁、電源開關、門、窗戶⋯⋯連家裡地板都是黑白方格。相反的,當男孩在奶奶家看到奶奶跟爸爸時,書中呈現圓弧、小花跟粉彩的形狀與顏色。尤其當男孩看到爸爸時,爸爸的大手不但伸出邊框,連框線的顏色都變淡了(這是整本書中唯一變淡的邊框)。這些色彩和線條的搭配,凸顯出在男孩心裡,爸爸不在家的那段時間家裡是冷清僵硬的,而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奶奶與爸爸,則是久別的溫暖。

發現黑白和彩色的對比之後再重新閱讀時,不知道讀者是否也注意到第一開頁右頁主角身上的色彩——即使房間是彩色的,主角卻幾乎是黑白的。也許是窗外過於明亮的閃電造成的效果,又或許是作者給我們重讀故事時的新線索。就像森林中彩色與黑白是真實與想像對比,那麼將主角驚醒的聲音或事件會不會是來自另一個世界(童話的世界)?

三、隱藏的真相:詮釋的躲貓貓

如果我們細想書中的圖文不符和欲言又止,或許這本書隱藏著沒有明說的另一層故事。以下是在閱讀此書的第N遍之後,我產生的疑點:

(1)在第一開頁,男孩在睡夢中被一個「糟糕的聲音」吵醒,讀者看到窗外的閃電,但是我們不知道男孩到底看到了什麼。他是被雷聲吵醒的嗎?還是爸媽的吵架聲?

(2)當他發現爸爸不在家時,男孩並沒有詢問媽媽「爸爸去哪裡?」而是問「爸爸甚麼時候回來?」。既然爸爸不在家,那麼男孩在家裡各處貼著要爸爸回家的紙條(Come Home Dad)又是給誰看的呢?是不是其實是要給媽媽看的呢?也就是說,男孩和媽媽都不知道爸爸甚麼時候回來,但是他們是否根本就知道爸爸在哪裡呢?媽媽要男孩帶著蛋糕去奶奶家,爸爸竟然也剛好在奶奶家。

(3)故事最後,男孩跟爸爸一起回家,互相摟著對方按門鈴。當媽媽問門外是誰的時候,他們的回答是「只有我們」(It’s only us)。難道媽媽預期還有其他人會跟他們一起回來嗎?

如果我們從夫妻與婆媳關係的角度來看這件事,也許故事裡沒說出的真相是這樣的:

奶奶生病了,爸爸想接奶奶來家裡住,可是媽媽不答應,所以爸媽半夜吵架,把兒子吵醒了。接著,爸爸自己離家去看奶奶,因此媽媽知道爸爸在哪裡,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。男孩知道爸爸不見之後非常想念他(到處貼紙條),媽媽看到這個情形受不了,就讓男孩去奶奶家探病。在夫妻吵架的僵局下,男孩只有去奶奶家才能看到爸爸,甚至可能只有他能把爸爸帶回家。大人沒讓孩子知道吵架的事,但是小孩還是感覺到家裡氣氛不一樣了。因此,不聽媽媽的話而抄近路的男孩,將心中的不安幻化成森林裡各種奇遇(奶奶曾經說給他聽的童話)。最後,因為奶奶的病好多了,所以只有爸爸跟男孩一起回家。當媽媽聽到奶奶沒有一起回來的時候,就微笑著開門,迎接丈夫跟兒子的歸來。

這個詮釋能夠完美解答我閱讀此書的許多疑點。   

結語

這是一本玩各種躲貓貓的繪本。作者在圖像裡玩躲貓貓,在色彩和線條裡玩躲貓貓;同時,書中的圖文不符和故事裡沒有明說的空隙,也躲藏著各種詮釋可能性。它可以是一本關於小男孩進入森林的奇幻之旅,也可能是關於小孩眼中的家庭衝突,抑或是關於夫妻關係的家庭劇。作者藉著這本書邀請讀者尋找熟悉的與不熟悉的故事線索,就像藉著森林中隱藏的元素來猜測童話人物的身分一樣,我們也許能藉著作者給予的圖像跟文字線索,找到這個家庭動力的來龍去脈。

對書中的媽媽來說與丈夫和婆婆的互動跟爭執,可能就像書中呈現的冷漠而不可言說——恐怖且森冷的森林只能繞過不可進入;可是對書中的男孩而言,心中的謎團也許必須直接面對才能找到他想要的結局。或者男孩其實清楚發生了什麼事,因此他才能堅定的擔當起解鈴人的角色,成為爸媽的橋樑。對比著童話與真實,困擾現代小孩的,也許不是真正的大野狼,而是家庭中說不出口卻又確實存在的衝突與爭執。安東尼布朗最令人敬佩的,應該就是用兒童的角度,以奇幻的手法,描述著當代不可避免又無法解決的家庭日常。

作者簡介:來自台北,現居舊金山灣區。一位人類發展/老人學博士。本來只仰頭瞻仰科學的光亮,卻在成為家庭主婦和加入「一起讀、一起玩讀書會」的機緣下,開始研讀光下的陰影,接觸了心理分析取向的童話。喜歡在野外賞鳥看花,體力卻一直很差。熱愛動物行為,無論是海鷗合夥偷吃洋芋片、家庭關係,還是八卦,只要是關係就可以大聊特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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